浣溪沙
【宋】晏殊
一曲新词酒一杯,去年天气旧亭台。夕阳西下几时回?
无可奈何花落去,似曾相识燕归来。小园香径独徘徊。
晏殊生长在宋太宗到宋仁宗期间,享年六十五岁,他历经了宋代从开国发展到国家稳定安康的年代。史书记载他七岁能属文,十五岁以神童召试,赐同进士出身。仁宗朝拜相兼枢密使,罢相之后出知外郡十年,以疾召归京师,不久就去世了。他是北宋有名的宰相,性格刚峻,学问渊雅。自俸甚俭而豪俊好宾客,且喜奖拔人才,一时名士,如范仲淹、富弼、欧阳修、王安石皆出其门下。
晏殊工诗文,尤擅小词,与他的儿子晏几道并为北宋初期重要词家,合称“二晏”,或称“大小晏”。他的词多咏宴游歌舞、离愁别恨,题材上没有脱离前代的藩篱,但他的风格比较清雅婉丽,有富贵气,颇耐人寻味。他的词风与欧阳修颇相似,都继承了南唐的遗绪,近冯延巳所作,三人词作时有混淆之处。不过大晏词清刚淡雅、深情内敛,自有个人独具的风貌。叶嘉莹在《大晏词的欣赏》一文中,分析他的词有四个特点:第一是情中有思之意境,第二是闲雅的情调,第三是伤感中有着旷达的怀抱,第四是写富贵而不鄙俗,写艳情而不纤佻。
这首词颇能呈现晏殊闲雅的风格,淡淡的语调中传达出词人淡淡的情绪,娓娓道来,特别有韵味。在我们平常的生活里,不是也会有这样的经验?一边沉醉在与往常一样的快乐活动中,另一方面却又意识到有些事物在时间的变化中已有所不同,因而引起一点点感伤的情绪。这首词用很平淡自然的叙述口吻,叙写了这种夹杂着欢欣与感慨的心理变化过程。
“一曲新词酒一杯”,听一首新的歌曲喝一杯酒,为这一首词的开篇渲染了相当愉悦的气氛。对酒当歌,本是人生乐事,更何况听的是新词,而不是旧曲重弹?这一点点的变化,带给人一种新鲜感,为习以为常的生活增添了乐趣。
“去年天气旧亭台”,写出了欢宴时的气候和地点,与去年的情况一样。这句一方面让人感觉生活的延续性,今年和去年重复着相同的事物,会让人有种安定的幸福感,另一方面当然是响应上一句,借此反衬今年增加新内容的意义,暗示了生活并非一成不变。不过,当词人有了“新”与“旧”的相对意念时,无形中已意识到今年与去年毕竟是有差别的,时移世转是必然的事实,我们怎能借一个不变的假象来自我欺骗?
第二句承上启下,带出了第三句“夕阳西下几时回”,黄昏时候,夕阳西下,它什么时候会再次出现?大家都知道,明日早上太阳又会从东方升起,词人当然也知道太阳运行的方式,但他在乎的是美好时光的一去不复返。从变的观点看,世间事物随时在变动,是无法永远都一样的。
我们面对时光流逝又能如何?下片说:“无可奈何花落去,似曾相识燕归来。”花最能代表春天的精神和面貌,美丽而充满生机,花的凋落则象征春天的消逝。我们通常以美好的春光代指人生的青春岁月,花期有限,春光短暂,人生美丽璀璨的年华也不久长,时间总会带走美好的一切。这是不可抗拒的自然规律,我们虽然惋惜流连也无济于事,所以词人用“无可奈何”四个字表达了这种无能为力的感叹。然而在这个暮春时节,一方面固然看见花儿凋残,有种无法留住春光的感伤,但另一方面也有令人欣喜的事物出现,那归来的燕子不就像去年在这里筑巢的旧相识吗?词人用“似曾相识”四个字表达了一种又得以重逢的喜悦。这可以看出晏殊的胸襟,他有较通达的生活体验,不让自己完全陷落在春去花落的悲情中,反而能由去年燕子的归来闪耀出一线希望。这两句词所以能得到历来词评的赞赏,因为它写出了惋惜与欣喜交织并存的一种带有生活哲理的感思,让人在失落之余重新找到一种熟悉感,心灵不至于空虚无着,同时也让人感觉到时间从过去延展到眼前,塑造了仿佛不变的幻象,提供了一种慰藉。不过,这毕竟不是真的一样的事物,它只是“似曾相识”罢了,词人何尝不知今年的燕子已非去年的燕子,时间已改变了一切?因此,刚刚才得到的一点点慰藉,此刻又感到一丝丝惆怅。最后一句,“小园香径独徘徊”,在园中落花飘香的小路上,词人独自徘徊,像是要对所见所感的现象和情绪做一番反省与思索。那时的心情,既感慨又欣慰,还带点儿惆怅,而在这来回往复的动作中,也流露出作者对即将逝去的春光的一种流连不舍的深情。
晏殊这一首词娓娓道出时间流逝、美景不再的感触,情中有理。他在词中表达哲思,不像后期词人那样直接表述,而是在日常闲雅的生活里体会出来的,读来颇有韵味。
面对春天的消逝,相对于“俊于思”的晏殊,“深于情”的欧阳修则有更多感触,表现也更为激切。
浪淘沙
【宋】欧阳修
把酒祝东风,且共从容。垂杨紫陌洛城东,总是当时携手处,游遍芳丛。
聚散苦匆匆,此恨无穷。今年花胜去年红,可惜明年花更好,知与谁同?
欧阳修这首词是说,举起酒杯向东风祷告,请为我多停留一下吧,遍植垂杨的洛阳东郊的大道上,各处盛开美丽花朵的名胜,都是我们当年携手同行、尽情游赏的地方啊。可是,相聚的时间是那么的短暂,留下的是无穷的离恨。今年春天的花朵比去年开得更红艳,可惜的是明年的花儿一定开得更好吧,但那个时候又能跟谁来欣赏呢?
俞陛云《宋词选释》评论说:“因惜花而怀友,前欢寂寂,后会悠悠。至情语以一气挥写,可谓深情如水,行气如虹矣。”这首词不只伤春,也有怀远的心情,不但有时间推移的感叹,也有空间相隔的离恨。它表达的情意比晏殊激切而不那么拘谨。那是因为欧阳修对人对事用情较深、较热诚,也更执着,因此他的词情表现也就更热切奔放。
写好景不常的词,除了晏殊、欧阳修这样写个人感慨的,也有反映时代悲哀的。
朝中措
【宋】朱敦儒
登临何处自销忧。直北看扬州。朱雀桥边晚市,石头城下新秋。
昔人何在,悲凉故国,寂寞潮头。个是一场春梦,长江不住东流。
朱敦儒是洛阳人,志行高洁,虽为布衣而有朝野之望。在北宋后期,金兵入侵,他避乱南渡,客居广东。高宗绍兴初曾出来做官,但不久就辞归了,晚年退居秀州(浙江嘉兴),过着悠然自得的生活,卒年九十余。他工于诗,也能填词,词集名《樵歌》。词多白描之作、尘外之想,亦有伤时感旧、凄惋之篇。
以清丽之笔写伤感之情是《樵歌》的真正好处,这一首《朝中措》可作代表,写出了今昔盛衰之感。词人在建康,就是今日的南京,他本想借着登楼来消解忧愁,可是远望扬州,近看石头城、朱雀桥的情景,感觉已大不如前了。“昔人何在,悲凉故国,寂寞潮头”,这里用了刘禹锡《石头城》“山围故国周遭在,潮打空城寂寞回”的诗意,以江山景色依旧来做对照,抒发了物是人非、故国不堪回首的悲叹。回首前尘往事,一去不复返,真像一场春梦,美好却短暂,醒后就不能再续梦了,世间所有的一切都随时间消逝,如长江水一样不停流逝。
美景不再的感触,是宋词的主要内容之一,虽然词人的感受各有不同,表现方式亦有差别,但感伤时光流逝这一基调是一致的。